李娟

有一个人欠了我们家很多钱,现在却死了。按穆斯林的礼性,不还清生前的债务是不可入葬的。葬礼上,阿訇会询问死者亲属:“此人生前亏欠过别人的财物吗?”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才会继续为死者念经。

但他的家人实在拿不出钱来偿还,情急之下,只好把自家的一匹马牵来见我妈,要求抵债。

我妈很为难,打电话来同我商量该怎么办。

她说:“你说我要马做什么呢?”

我说:“自己留着骑呗!”

她说:“家里有摩托车,哪里用得着骑马!”

我说:“那就不要呗!”

她说:“可是我又很想要……”

我说:“你要它做什么?”

她说:“自己留着骑呗!”

到了下午,她又兴冲冲打来电话:“娟儿啊,我决定了,我要把那马留下来,我要把它送给你!下礼拜我给你牵到阿勒泰市去啊?”

我吓一大跳:“我要它做什么?”

“可以骑着去上班啊,你们单位那么远的。”

“骑自行车就可以了。”

“自行车还得去蹬它。马多好啊,一点儿力气也不必费。到了单位就放在地委大院里,让它自己去找草吃。回到家就拴在后院的大柳树上,河边草也多……”

我大汗:“可是,它认识红绿灯吗?”

挂上电话后我又仔细想了想,别说阿勒泰市里了,就是在阿克哈拉村,我们家也无法养马的。首先我们草料不多,那些全是给鸡鸭准备的,鸡鸭都可能不够吃,哪还能顾得上马?到了冬天,草料就会贵得要死,哪里买得起啊?而冬天又那么漫长。

再说,我家在阿克哈拉的院子又不大,杂七杂八堆满了东西,哪里还有地方拴马?

我估计,马牵进家后,处理它的唯一方法大约就是宰掉吃肉……呜呼!如果养马只是为了吃肉,生活该索然无味到什么地步?

还在两年前,妈妈还一心想买匹马的。那时家里还没有挖井,用水得要去两公里外的乌伦古河边挑回家。夏天还好,到了冬天,河面冻成了厚厚的坚冰,去挑水除了扛扁担,还得扛斧头。每天去挑水,每天都要破冰,头一天破开的冰窟窿一夜之间仍重新冻得结结实实。

而且冬天的阿克哈拉又那么冷,一二月间,动辄零下三四十度。河边的风更是凛冽如刀。路上的积雪及膝厚,白茫茫的原野一望无际,没有一行脚印。

我妈想,如果没有马,有一只小毛驴也好啊。如果套牲口拉水的话,去一趟就管够三四天用的,既不费人力,又省了麻烦。

那一年夏天非常炎热,一到下午,村里就不见人影了。太阳明晃晃的,野地草丛里,蚊虫像浓浓的烟雾一样,在低处翻涌鼓荡。

可是,为了给将来的马或者小毛驴准备过冬的草料,一家人仍然要出去拔草,那个罪受的!

那一年夏天倒是攒了不少干草,打碎后装了好几麻袋。可是马最终却没有养成。我们便在院子里挖了一口井。

因为冬天水位线低,我们便在冬天挖井。

在大地上打出一个深深的洞,然后遇见水,这真是神奇的事情。一个人在井底用短锹掘土,另一个人在地面上把土一桶一桶吊上来。漫长的劳动使阿克哈拉的土地渐渐睁开了眼睛。它看到了我们,认清我们的模样,从此才真正接受了我们。

这两年,房子也修好了,井也挖了,院子里种下的树苗也活下来了几棵。赶上“新农村建设”,我们家院墙也被村政府派人粉刷了一遍,再没人把我们当“外人”了。

至于马,已经可要可不要了。

但是,哪怕到了现在,拥有一匹马——这仍然是多么巨大的愿望啊!至于被一匹马高高载着,风驰电掣地奔向远方,那情景让人一想到便忍不住心血沸腾。

阿勒泰虽然是小地方,但好歹也算是城市了,车流不息,街道两边招牌拥挤。但我曾经见过有人就在这样的大街上策马狂奔。那是真正的奔跑,马蹄铁在坚硬平整的黑色路面上敲击出清脆急促的声音。四面都是车辆,那马儿居然视若无物,大约是见过世面的。要是在乡下,远远地看到前面有汽车开过来,骑马的人会立刻勒停马让到路基下面,怕马儿受惊驾驭不住。

我一直目送那人和他的马消失在街道拐弯处,才意识到他们刚才闯红灯了。

虽然阿勒泰是牧业地区的城市,但转场的大批牲畜是不允许上街道的,牧业的队伍经过时总是远远地绕过城市。但对于马,好像没听说过什么特别的规定。因此在奇怪完“怎么有人在街上骑马”之后,很快又开始奇怪“为什么没人在街上骑马”了。

富蕴县则不一样,有人高头大马地经过身边,是极寻常的情景。至于阿克哈拉,就更不用说了。但无论如何,我妈也不该会有那种想法,搞一匹马让我骑着上下班?太酷了。

想象一下吧:有朝一日,自己骑着马去行署或者教育局送文件……一定令人叹为观止。

假如我有一匹马,我能为它做些什么,才能真正得到拥有一匹马的乐趣呢?首先我得搬家,搬到城郊野地上盖房子,并圈起一个大大的院落。我还得在院子四周开垦出一大片土地,种上深浓茂密的草料。还得嫁给一个也愿意养马的人,最好他已经有养马的许多经验了。将来的孩子也得喜欢马。这样,我就得为了马永远留下来,永远地。……也就是说,除非我真正地爱上阿勒泰,决心永远生活在阿勒泰,否则我就永远不能拥有一匹马。

我还想再打电话问问妈妈关于马的事情,但想来想去,终于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