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知远

总是感到失语。我不是自语之人,难以仅仅为内在的渴求写作。我希望成为那样的人,做不到。

或许我也经常怀疑那种作家是否存在。写作,从第一个字开始,就不可避免的通往虚荣与炫耀。

我感觉得到某种异化,它们让我充满了表达欲,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,尤其是对着一群青年人,他们问你“该怎么办”。最近两个月里,去过好几次大学,还在不同的地方和人交流,他们大多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。他们满脸茫然、无辜又急躁。他们说“我们90后”,“我们年轻人”,从来不说“我的问题是什么”。但事实上,他们每个人又都是极度自我之人,除去个人的生活与前程,其实什么也不关心。他们觉得自己过得不自由、觉得前程的幻灭,但这一切都是教育的问题、社会的问题,他们是受害的群体,与他个人无关。

自从“少年中国说”以来,没人敢指责年轻人。他们是古老的中国再生的希望,年龄天然代表着进步的力量。当然青年崇拜仅仅是一种政治正确,另一个假造的偶像崇拜,没人真的在乎青年人。他们是意识形态争夺的对象,是商业公司的未来消费者,是廉价的劳动力。

但没人仅仅是社会环境的产物,是那不可言说的“自由意志”,令人生意义非凡。即使再晦暗的时刻,也总有独特的心灵脱颖而出,是他们让历史不那么暗淡无光。

在最近的两个月里,很多青年人让我失语。当然这与我的知识缺陷相关,我对很多事情不了了之,缺乏深入的思考。但这必定也与他们的兴趣有关,他们像是读说明手册长大的一代人。说明手册应对是一个有边界的世界,一个具体的事物,有着简单、明了的答案。他们似乎没兴趣知道那个广阔的世界,没兴趣了解暧昧不清的力量。他们中最聪明的,都是优秀的总结束者,一个好的答题者。但几乎没有人愿意跳出盒子外思考。他们无奈、受伤、却又自满。

或许用加塞特的“大众的反叛”来形容我们的时代,太过冷酷。毕竟还有一个冷漠、残酷的统治机器高高在上,它限制了种种可能性。但误以为推翻了这个机器,就可能带来改变,也太过一厢情愿。我已经听到过很多青年,充满语言快感的指责制度、控诉社会环境,他们的大言炎炎,就像更多的漠然、早衰的面孔,同样令人不安。似乎他们年轻的心,那些该装满少年维特的烦恼、红与黑式的雄心、波德莱尔式的叛逆、梁启超式的少年意气、还有披头士式单纯的心,之是一被一大堆作业、乱七八糟的娱乐节目、还有层出不穷的社会新闻,给塞满了。他们的生活,既没有宽度,也没有深度,像是一群生活在玻璃板上的蚂蚁,忙忙碌碌,充满了虚假的可能。由于没有内在的丰富和自由,他们要么甘愿放弃,要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往于那个抽象制度的改变。

他们当然是不幸者,要承接整个教育与社会失败的后果,要承接之前的很多代人的坏思想与坏行为的结果。但别告诉我,你仅仅是这些失败的社会环境的产物。如果你只焦虑,却不真正的挣扎,只想听到别人的同情,不想追问自己的过错,只强调制度的问题,不愿承担个人责任,那么你就该当如此。